2023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得主《坠落的审判》，是一部让人看完之后久久无法平静的电影。法国女导演茹斯汀·特里耶用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长，讲述了一个看似简单却极其复杂的故事：一个男人从阁楼坠落身亡，他的妻子成为唯一的嫌疑人。
但这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悬疑片或法庭剧。特里耶真正想要剖析的，是一段婚姻的内部——那些日常的摩擦、隐秘的伤口、无法言说的怨恨，以及两个人在漫长的共同生活中彼此造成的伤害。
一个没有目击者的死亡
影片的开场就确立了一种不安的基调。桑德拉，一位德国裔法国作家，正在接受一位女学生的采访。楼上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那是她丈夫塞缪尔在播放的。采访被迫中断。
然后，塞缪尔从三楼坠落身亡。
唯一在场的是他们11岁的儿子丹尼尔，一个因意外事故而视力受损的男孩。他带着导盲犬外出散步，回来时发现了父亲的尸体。桑德拉的嫌疑从一开始就挥之不去：她是最后一个见到塞缪尔的人，而她声称自己当时在小睡，什么都没听到。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随着调查的深入，检方开始构建一个谋杀的叙事。他们找到了塞缪尔在死前一天录制的一段对话——那是一场激烈的夫妻争吵，桑德拉在其中承认了自己的婚外情，而塞缪尔则表达了深深的怨恨和绝望。
这段录音在法庭上播放的场景，是全片最令人窒息的时刻之一。我们听到桑德拉和塞缪尔互相指责、互相伤害，声音从激动到崩溃，从愤怒到哀伤。这不是证据，这是一段婚姻的尸检报告。
谁杀死了塞缪尔？
特里耶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她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塞缪尔可能是自杀。他是一个失意的作家，曾经充满才华却始终无法完成自己的小说。他为了妻子的事业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搬到法国的偏远山区，却眼看着妻子的成功越来越大，而自己则越来越渺小。那段录音中，他说了一句令人心碎的话：”我感觉自己正在消失。”
但桑德拉也可能是凶手。她有动机——一段濒临破裂的婚姻，一个让她感到窒息的丈夫。她有机会——事发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而且，她是一个作家，一个擅长构建叙事的人。她会不会构建了一个完美的”意外”？
甚至还有第三种可能：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塞缪尔可能只是在阁楼上失去了平衡，或者在试图修理什么东西时不慎坠落。
法庭作为婚姻的解剖台
《坠落的审判》最独特的地方，在于它将法庭变成了一个解剖婚姻的舞台。
在传统的法庭剧中，审判的目的是确定被告有罪还是无罪。但在这部电影里，审判变成了一种更残酷的东西：它逼迫桑德拉在公众面前剖析自己婚姻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婚外情、她的野心、她对丈夫的失望、她作为母亲的不足——所有这些私密的东西都被曝光在法庭的聚光灯下。
桑德拉·惠勒的表演是这部电影的灵魂。这位德国女演员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方式诠释了桑德拉这个角色。她几乎从不流泪，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刻也保持着一种知识分子式的理性。但正是这种克制，反而让角色更加真实——因为真正的悲伤往往是沉默的，真正的痛苦往往是无法表达的。
儿子的证词：真相还是救赎？
影片的转折点出现在儿子丹尼尔出庭作证的时刻。
丹尼尔是这个家庭悲剧的最大受害者。他因为父母的疏忽而失去了大部分视力，现在又失去了父亲，而母亲可能会因为谋杀罪而入狱。整个审判过程中，他一直在寻找真相——不是为了定罪，而是为了理解。
他最终提供的证词，暗示了父亲可能有自杀的倾向。但这个证词是真实的记忆，还是一个孩子为了保护母亲而构建的叙事？特里耶再次拒绝给出答案。
这种模糊性是全片最令人不安的地方。我们作为观众，永远无法确定真相是什么。而这恰恰是特里耶想要表达的：在任何一段亲密关系中，真相永远是主观的、破碎的、无法完全还原的。
语言的困境
《坠落的审判》还探讨了一个有趣的主题：语言的局限性。
桑德拉是德国人，塞缪尔是法国人，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是英语。这意味着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种”翻译”的基础上——每一次交流都需要跨越语言的障碍。而在法庭上，桑德拉必须用自己不完全精通的法语为自己辩护，这让她处于一种天然的劣势。
有一场戏特别精彩：检察官质疑桑德拉在那段录音中的一句话的含义，而桑德拉解释说，那句话在英语中有双关的意味，不能按字面理解。但法庭能够理解这种语言的细微差别吗？当我们试图用语言来还原真相时，有多少东西在翻译中丢失了？
一部关于”注视”的电影
特里耶在接受采访时说，她想要拍一部关于”注视”的电影——关于我们如何看待他人，如何被他人看待，以及这种注视如何扭曲现实。
整部电影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注视”：媒体的注视、法庭的注视、公众的注视、律师的注视、儿子的注视。每一种注视都带着自己的偏见和预设，每一种注视都在试图将桑德拉塞进一个固定的叙事框架：冷血的杀手，或者无辜的受害者。
但桑德拉拒绝被这些注视定义。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模糊性——她既不完全无辜，也不完全有罪；她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她既爱着塞缪尔，也恨着他。这种复杂性，才是人性的真相。
结语：没有真相，只有叙事
《坠落的审判》最终以桑德拉被无罪释放告终。但这不是一个胜利的结局。当桑德拉和儿子重新回到那栋房子里时，我们能够感受到，有些东西已经永远被打破了。
这部电影不是要告诉我们”谁是凶手”，而是要告诉我们：在任何一段亲密关系中，我们都可能既是凶手也是受害者。那些日复一日的小小伤害，那些说出口和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做了和没做的事——它们累积起来，可能比任何一次暴力行为都更具杀伤力。
塞缪尔的死，可能是自杀，可能是谋杀，可能是意外。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是死于那段婚姻——死于两个人在漫长的共同生活中彼此造成的伤害。而这，才是这部电影真正想要审判的东西。
《坠落的审判》是一部需要耐心的电影。它没有快节奏的剧情反转，没有惊天大逆转的结局。它只是冷静地、残忍地、一层一层地剥开一段婚姻的表皮，让我们看到里面腐烂的内脏。这不是一部让人愉快的电影，但它是一部真实的电影。而在这个充斥着虚假叙事的时代，真实本身就是最大的勇气。